继上一篇“埃及笔记:金字塔”后,建筑师/摄影师张弛来到尼罗河中游的卢克索,追溯曾被希腊大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城”的伟大埃及古都——底比斯的历史。
无论是建筑群的规模还是构筑物的尺度,底比斯的神庙遗迹在今天看来依然令人叹为观止。透过张弛的镜头与文字,下面让我们一起重回古埃及那段繁华的过往——
从第七王朝开始,古埃及陷入分裂和战乱,称为第一中间时期。中央政府失去了对地方的实际管辖,仅能控制首都孟菲斯及其周围的一小部分地区。渐渐地,守卫帝国南大门的上埃及诸侯崛起了,在底比斯建立了第十一王朝,与下埃及的孟菲斯政府分庭抗礼。经过五代先王的征战,曼图霍特普二世终于统一埃及全境,结束了长达百年的乱世。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底比斯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小型商道中心成为首都,并在随后两千年的历史中见证了古埃及的兴衰。
随着古王国时代(前2686年–前2181年)的消亡,金字塔这种基于对法老个人崇拜的建筑形式逐渐淡出,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对诸神崇拜的神庙。阿蒙,这个源自底比斯的神祗,法老将他的名字与拉(太阳神)结合,尊为众神之神,并为他建造了大量的神庙。
公元前27年,这座被希腊诗人荷马誉为“百门之城”的伟大古都在一场大地震中轰然倒塌,埋葬了古埃及的繁华往事。而今,我们来到卢克索,这座建立在底比斯废墟上的新城,依旧可以从那些遗迹读到它曾经的荣耀。
▌众神相遇:卡纳克神庙群
卡纳克神庙群是吉萨金字塔以降最受游人青睐的古埃及遗迹。自从第十二王朝武功鼎盛的辛努塞尔特一世修建了一个小型的白色石灰石神庙,作为宗教游行中停放神像的休息站。此后的两千年约有三十位法老以此为基础不断地扩建,最终形成了庞大的神庙群,也成为埃及的宗教圣地。它的规模、时间跨度和复杂性是其他任何神庙不能比拟的。
在扩建中,大多数原有的建筑被保留下来,有的则被部分拆除,石料被用于填充新的建筑物。神庙群墙壁上保留的铭文,告诉我们修建它们的法老。哈特谢普苏特、图特摩斯三世、霍朗赫布、塞提一世、拉美西斯二世、拉美西斯三世以及努比亚王朝的塔哈尔卡,皆镌名其上。
门塔(pylon)是神庙的正立面,在较大的神庙中也会反复出现,隔出一进一进的空间,这些空间的主要形式是以柱廊围合的开放式庭院(peristyle)和有顶的柱厅(hypostyle)。
神庙群的主体阿蒙神庙沿东西向轴线展开。最西端的主入口前的步道两侧排列着公羊斯芬克斯石像,它们是阿蒙化身的神兽,象征对法老的庇护,同时指引人们接近第一座门塔。这座门塔并未建完,却仍是埃及历史上最大的门塔,建于公元前4世纪,是卡纳克非常晚期的建筑物了。
第一进是大型的开放式庭院。中轴线上的两排巨大的柱子曾经是有顶盖的门廊,是努比亚法老塔哈尔卡对阿蒙神的献礼。来自南部的外族曾短暂统治埃及,但是已被埃及化,所以同样虔诚地尊奉埃及的众神。广场前端北侧是塞提二世设立的小型神庙,三个开间分别对应了底比斯三柱神:阿蒙、他的妻子姆特和儿子孔斯。
广场后端的南侧嵌入了拉美西斯三世建造的神庙,同样供奉底比斯三柱神。与其他建筑物不同,它被整体设计并在短期内建成,因而相对完整和统一。
第二进是一座以众多的巨型立柱承托的大厅,这种建筑形式在英语中叫做hypostyle,词源来自希腊语,意为“柱下”。这座世界上最大的柱厅,以排成16列的134根石柱支撑:中间24根柱子格外高大,带有盛开的莲花柱头,撑起中廊较高的屋顶;两侧的柱子较矮,柱头是闭合的纸莎草花。较高和较低的屋顶之间,设有高侧窗,很难想象阳光透过这些高侧窗的竖格栅射入这个恢弘晦暗的柱厅的景象。天花板不在了,柱顶还承托着一些巨型石梁。这些最基本的建筑构件,在体量被放大时变得如此不同寻常。整个空间充满了粗壮的柱子,柱与柱之间的空间被挤压成高而窄的空隙。行走其间,可以感受到这些沉重的构造产生的压迫感。
其实大部分石柱在几千年中因为地震已经倒下,现在大部分被修复。那些巨型的建筑构件曾经装饰着彩色的图案,大部分颜色经过风吹日晒早已褪去,如果仰望梁底,还能发现一些色彩残留。如果去过帝王谷的地下墓道,熟悉那些尚未褪去色彩的壁画和浮雕,则不难想象这座柱厅当年的绚丽。
阿嘉莎·克莉丝蒂的《尼罗河的惨案》中,就在这个富有戏剧性的空间上演了惊险的一幕。巨石从天而降,险些砸中多尔先生和太太。那是律师潘宁顿先生在石柱顶端推下,试图砸死自己的客户多尔太太。虽然只是主线之外的一个小插曲,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手法实在笨拙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些牵强。想必克莉丝蒂游览此处时,觉得实在应该把这个地方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吧。
第三和第四座门塔之间是一个较窄的空隙,向南引出另一个轴线,又铺陈出一串院落和门塔。不过这个南北向的轴线并非神庙群的核心空间,此处不再赘述。
著名的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在第四和第五门塔之间的狭窄庭院内树立了两座方尖碑,一个倒下了,一个依然竖立着。它们以整块坚硬的玫瑰色花岗岩制成,上面的铭文清晰可见:这位女法老宣称自己是阿蒙的女儿,企图掩盖自己以摄政太后的身份直接自封法老的不正当性。在她死后,原来因年幼而被架空的法老才重新掌权,并试图抹去一切与这位女法老相关的痕迹。而这两座方尖碑是献给阿蒙神的,不容亵渎,新法老只在它们周围筑了一圈围墙,遮盖住方尖碑的下半部分,并在两个门塔间建造了柱厅。如今柱厅已成残垣,方尖碑反而保留了下来。
穿过较小型的第五座门塔,就进入了神庙的祭祀区域,那里有最核心最神秘的宗教设施,目前已是一片残垣断壁,很难想象它们的原貌。
最后一进庭院的后端,是图特摩斯三世的节日神庙,被称为Achmenu,即“崇高的纪念碑”,又称“屹立百万年的房子”。这个神庙服务于Sed节——庆祝法老登基和顺利执政的节日,整体结构模仿杆件支撑的巨型节日帐篷。这位图特摩斯三世也就是那个幼年被自己的后母哈特谢普苏特架空的法老。重新掌权后,他连续用兵并获得了一系列的军事胜利,恢复了哈特谢普苏特时代丧失的对亚洲领土的统治,被誉为“埃及的拿破仑”。在他的治下,埃及的国力到达顶点,卡纳克神庙也在此期间得到大规模的扩建。
除了主要的东西向轴线,和次要的南北向轴线,在远离它们的西南方向,还有一座独立的孔斯神庙,它的建造开始于拉美西斯三世的治下。这个神庙的尺度虽然很小,也具备了神庙的所有因素:门塔-庭院-柱厅-圣室。可能因为年代较晚、尺度较小,它几乎被完整的保留了下来,特别是柱厅还保留了大部分的屋顶。
▌弯折的轴线:卢克索神庙
从卡纳克神庙群的南北轴线向南延伸出一个宽阔的斯芬克斯大道,两侧排列着约1350个人面斯芬克斯像。这条神道一直通往西南2.5公里外的卢克索神庙,至今仍不可思议地存在于卢克索的地图上。显然它被刻意地保存下来,高架桥从它的上方越过,连接被割裂的城市,只有两座科普特教堂(埃及基督徒的教堂)与之重叠。
卢克索神庙的地址上在中王国时期就已有小型的神庙,而将它建成现在可见的规模的法老是阿蒙霍特普三世和拉美西斯二世,分别来自18和19王朝。
卢克索神庙的空间序列与其他神庙没有什么区别。有趣的是,它的中轴线不是笔直的,而是略微弯折,似乎与临近的尼罗河岸形态稍有互动。这种弯折带来的是更有趣的空间体验:不再是一望而尽的一点透视,下一个空间的透视灭点隐藏在不可见的地方,微小的错动也加强了巨型构造的力量感。
卢克索神庙的门塔仅稍逊于卡纳克的前三个门塔,立面浮雕描绘了拉美西斯二世与西亚军事强国赫梯在卡迭石作战的场景。塔前有六座大型的拉美西斯二世像,两座坐像、四座立像。原有的两座方尖碑现在仅余一座,另一种座则在19世纪作为礼物被运到法国,现伫立在巴黎的协和广场。
门塔后的第一进庭院是平行四边形的,四面的回廊由两圈柱子支撑。东北角被占去了四分之一,高高的基座上坐落着一个小清真寺,那是在神庙被淤泥淹没一半时修建的,至今仍在使用。
继续向南,是一个巨型的游行柱廊。在加建第一进院子之前,它是神庙的入口门廊,现在成为南北两个庭院的连接,由阿蒙霍特普三世修建。顶已不在了,只留下七对16米高的柱子,柱头是开放的纸莎草花。南侧的庭院也由阿蒙霍特普三世修建,如今周围的柱廊只剩下基座,围合感完全消失。庭院南端整合了一个32柱的门厅,连接最末端的祭祀区域,这是古时只有祭司可以出入的神秘场所。从公共区域到宗教区域,尺度减小,光线变暗,营造通向不可测世界的神秘感。
▌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起点:帝王谷
尼罗河的东岸,太阳升起的地方,是繁华的底比斯城。西岸,太阳坠落的地方,是法老和贵族的安息之所。
新王国时期(前1550年–前1069年),金字塔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在这个时代,法老将自己的墓葬从王室的宗教场所分离出来。尼罗河西岸形似金字塔的库尔恩峰脚下的山谷中,聚集着18到20王朝法老和贵族的64个墓穴。
山谷的宗教意义,被解释为从生者世界到逝者世界的起点或过渡。装饰华丽的木乃伊和大量的宝藏被安放在装饰着绚丽壁画和浮雕的墓穴中。古埃及的精英们相信,他们死后依然可以享有生前的财富和荣誉。而那些财富早已被盗墓者洗劫一空,只有图坦卡蒙的随葬品意外地保留了下来。他们不朽的身躯 – 木乃伊也被展示在博物馆的玻璃盒子里。好在盗墓者无意于盗走或毁坏那些壁画和浮雕,使我们依旧可以惊叹古人丰富的想象力和高雅的美学素养。
为了控制大量的游客以及他们呼出的水汽给壁画色彩带来的损伤,大多数墓穴是定期关闭的,游客只可以从实时开放的墓穴中选择三个进行游览(亦可购买附加票多游览一个)。
▌最神圣的神圣:哈特谢普苏特神庙
山的另一侧,是著名的女王哈特谢普苏特傍山而建的停灵神庙。神庙分三层,随山势而上,形成两个露台,以平缓的坡道相连。庙宇和山体连结,陡峭的悬崖成为巨大的背景墙。
这样的形式并非出自整体的设计构想,而是通过多次扩建和改建才逐渐形成的。这个神庙的建筑师据信是女王的宰相塞尼姆特(可能也是情人),尽管参考了相邻的门图霍特普二世的神庙(已毁坏),但两者之间还是存在明显的差异。图霍特普二世的神庙采用了较为集中的空间序列,而规模较大的哈特谢普苏特神庙通过漫长的坡道串联分散的庙宇,形成更加舒展的布局。
这座神庙被称为“最神圣的神圣”,不仅是给阿蒙的献礼,也献给众神:拉(太阳神)、哈索尔(爱神)、阿努比斯(死神),当然还有她自己,自称阿蒙神之女的哈特谢普苏特。
人们可以从远处观看这个巨大的场景,它的前方没有任何遮挡,只有一片空旷的彼时栽满了树的广场。通过坡道,人们到达第一个露台。这个露台非常大,可以被视为另一个广场。二层的柱廊被称为“诞生柱廊”,里面大量浮雕和壁画还附着着斑驳的色彩,叙述着哈特谢普苏特的诞生过程:她的母亲与阿蒙神相遇并诞育了她,这赋予她特权,可以像男人一样统治这个国家。最北端的阿努比斯神殿门厅里的壁画保存了更多的色彩,女王以神的形态出现在壁画中,向阿蒙和阿努比斯提供祭品。
哈索尔是这个地区的保护神,在最南端以柱厅的形式呈现的小型神庙是献给她的。屋顶不在了,柱子顶着雕刻着哈索尔的柱头,女神长着牛耳朵,暗示着哈索尔常以牛的形态示人。
由第二级坡道到达顶层,中间的门洞通往被围合的露天庭院。庭院两侧分别通往王室神殿和供奉拉(太阳神)的祭坛。正面的门洞则通往整个神庙的核心房间 – 一个凿入崖壁的阿蒙圣殿。
▌递升的院子:拉美西斯三世神庙
新王国时期的法老们除了在帝王谷修自己的墓穴,同时也会建一座停灵神庙,以叙述他们的荣耀往事,同时也可以举行祭祀仪式来维持他们和众神的联系。
拉美西斯三世的停灵神庙建筑群的规模仅次于卡纳克神庙群,但保存得更加完好。在新王朝晚期,这座神庙曾被厚厚的夯土墙围绕,很明显,这是一座城池。城中的宗教建筑、防御设施和后勤设施一应俱全,却找不到任何普通民居的痕迹。于是人们推猜,除了宗教意义,这里可能还是一座军事要塞。
去往神庙须穿过一道坚固的城门,风格仿照拉美西斯三世在叙利亚作战时所见到的城堡。城门上的高塔据信就是法老的后宫之一,也许就是在这里上演了令人心惊的一幕:王后为了让儿子夺取大位,勾结大臣,发动宫变,将法老割喉。最终参与谋反的人均被逮捕典刑,王后失踪,王子自尽。
神庙与城门空开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左右的小型庙宇衔住宽阔的中轴线。入口门塔上的浮雕描绘着法老的军事功绩,“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中国先秦时期的陈述在古埃及也同样适用,祭祀和战争是神庙的永恒主题。拉美西斯三世被认为是新王国时期最后一位伟大的法老(其实非常勉强),同时也是最后一位能够有效统治整个埃及的法老。他雇佣外族军队,成功抵御了利比亚和海上民族的入侵,而这些战争也导致了国库的枯竭,王朝从此进入下行通道。
第一进庭院的左侧柱廊采用未经雕刻的圆柱,右侧柱廊则采用带有俄西里斯(冥王)立像的方柱。
第二进庭院称为“盛宴庭院”,四面环绕柱廊。外侧采用俄西里斯方柱,内侧采用纸莎草圆柱。当这个庭院被改造为基督教堂时,俄西里斯像被移除。柱廊内的墙面上描绘着祭祀敏(生育之神)的宗教节日场面。
第三进原本是柱厅,中廊的屋顶高于两侧,这与卡纳克的柱厅类似,当然规模要小得多,如今只留下柱基了。
从公共区域到神秘的祭祀区域,空间的高度并不通过屋顶的变化控制,而是通过地坪的递升实现。建筑群的整体性和连续性被强调,而微妙的空间层级变化通过人体的参与可以被清晰地感知。
从拉美西斯三世时的国事蜩螳,到最终的大厦倾倒,第二十王朝经历了缓慢的权利转移。被王权用作统治工具的宗教开始反噬王权,法老的权利逐渐被大祭司取代,导致了埃及再次陷入分裂与内战,外族人轮番入主埃及。底比斯的众神依旧享受着外族统治者的供奉,而古埃及的最后一个黄金时代已一去不返。
关于拍摄
所有照片均以135胶片拍摄,采用旁轴相机和3支镜头(24mm、35mm、90mm)。
本文由作者张弛授权有方发布,图文版权归作者所有。申请转载请自行联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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